莫忘小桥流水
苏轼在《如梦令.春思》这首小词里有“莫忘小桥流水”的句子,听起来十分暖人心。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我,岂能忘记山村里清清的小河及小河上的小桥?尽管这些风景有的已经消失,但数十年来,还是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在一个深静的夜晚,我开始了这组题材的创作。
我用毛笔在宣纸上充满感情地描绘着这些村庄、树木、桥梁、小溪、河沟里的石头,就像圆了自己的梦。我无法高高在上地去欣赏它们,更不敢漫不经心地同他们对话,唯有付出自己的全部情怀,融入自然,拜自然为师,恭敬虔诚,哪里还敢玩一点“逸笔草草”?
在画这些风景时,教研室一美女同事问我:“王老师,您这是画的哪里呀?有这样的地方吗”?
我回答:“有啊,在我少年时代”。
我满怀深情一遍一遍地画着它们,画着这些我们再也看不到了的风景。这些景物曾伴随我们的祖辈走过了千百年的岁月,如今这一切还在迅速逝去,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我画着它们,也许是用一种我能做到的方式在回忆中搜寻那些曾经的风景。
我希望读者在我这些充满怀旧情绪的作品中看到山水的静谧,内心的纯粹,我怀念逝去的时光,对不断流失的时间和美好的东西怀着软弱无力的愤怒,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雕刻时光。
国家越来越重视环境的保护,一些东西正在慢慢地恢复,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将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完成了这组作品,我想还应该说点什么,在作画的间隙,拿着手机涂涂改改,就有了以下这些文字,如果说随意涂写也可称作散文的话,此为一例也。
一
近二十年以来,今年是我出门最少的一年。
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我竟然还呆在胶东半岛这一亩三分地里没动,很多原定的活动被取消了,六月份在巴黎的一个重要学术交流也被迫取消,一年来,我的作战半径竟然只有几十公里!
开始时颇有些烦躁不安,一个大男人总是围着老婆孩子转这算咋回事呢?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想想以前,总是行色匆匆,办展、讲学,国内国外到处乱跑,还不辞辛苦地跟人宣称:“哎呀,太忙了,很多事呀,忙不过来”!说多了,自己也就信了。一旦自己信了,也就更加行色匆匆了。
就靠着这种虚张声势的忙碌,我竟然获得了一种滥竽充数的成就感。
这下好了,疫情严重时哪也去不了,不是正好干一些总是说没时间干的事吗?因为忙,有很多理由没有时间陪老婆孩子,实际上生活中还有些什么比“老婆孩子热炕头”更伟大更性感更值得我们“直挂云帆济沧海”呢?
还有我那画室里横贯半壁、满满当当的书橱里的书,年复一年地静静呆在书架上,总是说没时间读,现在有时间了,读呀?!钱钟书先生早就说:“如果不读书,行万里路,也只是一个邮差。”
就这样磨磨蹭蹭,一不留神,这一年却快过去了。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完成了计划中的一组作品,心里空了下来,又不知干什么了。马克思说生产分“简单再生产”和“扩大再生产”。那么生活是否也可以分为“简单再生活”和“扩大再生活”呢?
我私自觉得,我应该干点什么。
当然我们日常的吃饭睡觉会友上班不能算是“干了点什么”。干了点什么,应当真的是“干了点什么”。
随着日升日落,时间在慢慢溜走,我便显得十分烦躁。
我的这种情绪当然会影响到家人,老婆数落我:“你一天到晚没个好样,干吗呀”?
“好”的反义词是“坏”,没个好样那就是坏样了?
我没好气地怼到:“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坏坏的男人吗”?谁知这婆娘竟来了一句:“我们女人是喜欢”坏坏“的男人,但不喜欢坏了的男人”!
气了个半死之后,我也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按照以前的规律,当我焦躁不安时,大自然是最好的去处。在那里,我能找到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能找到精神的慰藉。
我居住的小城东方,有一个小山村,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于是,我开车向那个不算遥远的山村奔去……
二
当汽车渐渐靠近天福山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一刻,我被感动了,想来我竟有多么久没有这么单纯而放松地生活过了!
自从父母去世后,那个山村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无数个晚上,我想起山村里的那个老宅,在夜雾弥漫的笼罩下,孤独地存在着。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海子)。
回到村庄,就是一种记忆。这种记忆构成了我始终挥之不去的精神归宿。无论走到哪里,心中总涌动着一种精神的可靠感和皈依感。
上世纪60年代的乡村,到处都有潺潺流水。
我老家东边,就有一条小水沟,从我记事起,它就从未干涸过。有了这许多小溪,便会有很多小桥。那小桥,清新雅致,几块木板,几根长树,几条长石,肩并肩,脚靠脚,悠然怡然的支在小溪小沟上,没落萋萋芳草间,平实,淡然,安宁,犹如那乡村的人,那山野的花。春去秋来,喜与不喜,爱与不爱,在那里,它都无悲、无乐,无寂、无忧,平和纯净,就如一抹浅淡的笔墨,写意山水。
故乡的桥,横跨在我心灵的空间,从浮躁的城市到寂寥的乡村,刻着我童年的印记,连着我少年的梦幻,承载着我思乡的眷恋,印在我灵魂的深处,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几十年坎坎坷坷,总让我难以忘怀。
日子久了,桥就有了自己的语言,自身的性格。有些我们能懂,有些我们正在懂。它并非单纯的矗立,单纯的任人通过,单纯的背后,是那么多的情怀。桥有了灵性,也就有了生命。它见证着山里发生的一切。随山里人家,一起悲,一同喜。
生活是我一切感情的来源,这对我来说绝不是一句套话,而是真实的感情流露。对这些风景的描绘,正是理想与精神的回归。我不断地追寻着那种安祥、温润的情调,一笔一墨地画着它们,是心中的一个情结一一在纷扰芜杂的世界中努力回归自己心中的圣地一一我甚至觉得,这似乎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悲壮色彩,我力图实现理想与精神的回归,并由此给予丰富的遐想和对未来的期待。
三
儿时光着屁股在小河里捉鱼摸虾,有时也会望着清清的河水流向远方发呆,我不知道它们都流到哪里去了。稍稍年长,我读到哲人的一句话:“河流是前进着的道路,它把人们带到想去的地方”。
这是诗一样的语言。而诗,只能感受而没有逻辑,常常弄得人热血沸腾却不知道为什么热血沸腾。
帮助我走向远方的,却是村南边小河上的小桥。
古往今来,关于桥,人们赋予了它太多的联想。
尽管少年时代生活在农村的我没有什么“天阶”,却有“夜色凉如水”,并不耽误我们“卧看牛郎织女星”。听着大人们讲着鹊桥的故事,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那该是怎样的一座桥呀!“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想想就令人心疼,一见落泪,再见断肠。
这大概是关于桥的最回肠荡气的联想了,这与我们村南边那座埋在萋萋芳草里的小桥亳不搭界,但却把带到了遥远的想象空间,使我见到的这些负重的路桥有了感情色彩。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天上的鹊桥能让相爱的牛郎织女每年七夕相会,感动了人间多少痴男怨女,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些不必引用的唯美诗句。
而人间的路桥也被人们赋予了情感色彩。诗人艾青深情地唱到:“当道路与道路被水截断了的时候,
智慧的人类伫立在水边:
于是产生了桥。
苦于跋涉的人类,
应该感谢桥啊。
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连系;
桥是河流与道路的爱情;”
青年时代,最挑动我心弦的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相信我不必引用大家也记得那精美绝伦的句子。我抄在笔记本上反复吟诵,对那个相隔万里重洋的康桥充满着神秘的崇拜和向往,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有一天我不留心读到了一则民国迭事:梁启超大师为徐志摩和陆小曼证婚,在婚礼上指着徐志摩声色俱厉地诃责道:“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以至于学无所成,做学问不成,做人更是失败!你离婚再娶就是用情不专的证明!以后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这哪是来证婚的?分明是来砸场子的呀!
思想家梁启超在我心中自然比一个文人的份量要重得多,使我渐渐地远离了精美与华丽而转向了更实实在在贴近自己内心真情实感的东西。
直到后来,文人彻底坏了行市而被人们诟病,我再也不去想“河边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了。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我真的到了英国的康河边,看到了康河,却对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一句也记不起。
农业文明时代的人,他们建了很多桥,而这些桥是为人们服务的,就像那些普通的默默的劳动者一样,为社会做着他们的贡献。
后来有了文人和画家,他们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上小桥,脚踩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声音传达出脉脉的温情。走到桥顶举目四望,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他们于是做了很多诗,画了很多画,赋予了桥更多的感情色彩。
现在,人们却失去了时间和心情在桥上驻留,文化的步履赶不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关于桥的美丽故事也只好停在了遥远的年代。
所以一一匆忙的我决定稍微停留一下脚步,抚着桥栏,看一眼西天的残阳,听一听桥下的水声……
“那是在傍晚时分
是第一个还是第一千个傍晚
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思绪总是乱糟糟的
总在兜圈子
夏日的傍晚时分
小河里的流水声更加低沉
这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卡夫卡《桥》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
四
我国古老的传说中有一条著名的桥,叫奈何桥。传说孟婆在奈何桥的桥头立起一口大锅,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了孟婆汤让阴魂喝下,便忘记了生前的爱恨情仇,卸下了生前的包袱,走入下一个轮回。
彼岸花,开彼岸。奈何桥,可奈何。
沈从文在给爱妻张兆和的情书中写到: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
五
当我看到村南边废弃荒草中的小桥和下面快要干涸的小河时,内心深处的情感被调动起来,于是,便开启了这组以小桥流水为主题的创作。
有了想法,后面便是艰苦的工作。
艺术创作需要激情,但如果仅有短暂的激情,怎么可能长期坚持不懈地做下去?
其实生活中太多令我感动的东西,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痛苦和挣扎,但因为有亲情友情及其它情感的存在,而使我能够在感动中继续着自己的工作。笔墨宣纸带来的快感不可能持续太久,而真正使我们能够坚持不懈地工作的主要动力来自于感情、感动,这份感情当然来源生活。我经常在感动中得以继续自己看似简单确意味十足的工作。
六
艺术创作尽管有它的特殊性,但毕竟是一种劳动,有劳动者的共性,其实与其它劳动是一样的。我讨厌那种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人。当激情过后,剩下的就是活儿,活干的漂亮的时候当然很愉快,但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少。
画到最后快完成这组作品时,我脑子里储藏的素材用的差不多了,长期画同一尺寸类似题材的东西,体力和脑力都十分疲惫,并且还出现了由于长期手脑并用的一个经典症状:不会思考了!大脑不会思考了,动不动出现一阵空白,也不是完全空白,就像电视没信号时的那种雪花点。
每当脑子里出现雪花点时,我就有点想打退堂鼓,不必非得按原计划完成啊,完成一半也是好的呀,为什么非得完成呢?
我经常看到有文章写到艺术创作怎么怎么激情燃烧,又是愉快劳动什么什么的。
年少时的我真的以为是这么回事呢:画画、唱歌、弹琴,游山玩水,遇到好风景大笔一挥,潇洒自如,这得有多美呀!回来再写一些“不明觉厉”的高雅文字,艺术,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这得多有“范儿”呀!老实说,少年时代喜欢艺术,很大程度是喜欢那“范儿”而飞蛾扑火似地向着艺术的光亮扑了过去。我哪里知道,当这一切弄假成真而走进去时,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特崇拜那些有范儿的艺术家,他们长发美髯、不修边幅、不拘小节,谈笑风生,举重若轻地玩着艺术,经常说一些高大上的话或我听不懂的话。每每同他们在一起时,我都会感到惊恐。
而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
问题是,做为一个从事了数十年专业艺术工作的人,我似乎应有“艺术范儿”的义务。
每次我想去画某题材时,心中涌动着强烈的创作冲动,而要实现这冲动时,其过程总是那么苦大仇深!
难道我搞的是假艺术?
尽管哲人尼采一再安慰我们:“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可又有谁不去向往通向美好事物的大道笔直光明呢?
每每我被某一件事物或某一个风景感动时,都企图画出一组同别人不一样也同自己不一样的作品,而完成了的作品又总是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我的企图。
无数个轮回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上帝给了每个人一个偶然性的监狱,而我竟然企图越狱!
这些日子满脑子都是小桥流水,画完了最后一幅,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我觉得再站在画架前,打个喷嚏都会打出一个小桥来。
我想学着小说里或电视剧里的主人公一样,倒一杯红酒,边摇着边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做思考状。不管咋样,我总是完成了一组作品,至少是付出了大量的劳动,有点“范儿”也未尚不可,这大半夜的没别人看自己感觉一下也是好的。
可是我很快发现这根本行不通!因为我是一个基本没什么生活品味的人,画室里连普通茶具都没有更遑论红酒和高脚杯?只能夹一只香烟在阳台上透气,看着静夜中的小城,想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谁又是容易的呢?脑子里蹦出苏格拉底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快乐的猪,一种是痛苦的人。做痛苦的人,不做快乐的猪”。
于是,又回到画室,写了这篇文字的最后一段,算是给这一阶段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句号。
鲁讯先生说:“这样生涩的东西,倘是别人的,我恐怕不免要劝他‘割爱’,但自己却总还想将这留存下来”。我把这些东西发表出来,倘若能给大家带来些许审美感受,是我莫大的安慰。
王焕波
2020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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