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又福先生题字

陈传席 · 文

今人作画，凡有三路，一师于洋，二师于古，三师于造化。师于洋者，虽与传统异，或新奇于一时，然仅得洋人余绪，而失吾国传统笔墨之奥，终为洋人笑，复为国人弃。盖吾国开放之民，渐见洋人之画，知其来路，不复奇之，故终弃之也。师于古者，或未窥古人之奥妙，仅得皮毛，不足贵。或入于古，得古人之奥，以画求画，而归于古，死于古，亦不足贵。师造化者，则笔墨乖于古，非伤于巧，即失之俗，尤不可法也。 

凡善画者，必能化，先与古人合，复与古人离，会而通之。以传统之笔墨，写造化之景，铸之于胸，出之于笔，则化也。 

王焕波少好画，每涂鸦以自喜。余尝云：“凡一艺之成者，必历三境界，初则神于好，中则精于勤，终则成于悟。”少好画，则神也。后得名师指点，入于古，尤喜宋之范宽、郭熙;明之沈周、文徵明；清之龚贤、石涛；近人黄宾虹、李可染也。焕波乃北人，世居齐鲁之威海，尤喜雄浑阔大之气。余尝倡“正大气象”，焕波读之，暗喜已得正途，后赴京师，投于吾友贾又福门下，又福见其笔墨苍浑入古法，又导之以师造化。至是，焕波迹遍于千岩万壑之间，神注于老松古柏之上，风云岚气，松声涛音，乘物以游心，涤俗而养中。境界大开，笔墨大进，此精于勤也。 

余观焕波之画，雄浑也，厚重也，磅礴也，其势非常，上可以决浮云，下可以绝地纪。然则，尚未化也。 

若以画家论，焕波尚在青年，宜多读书，多研古人笔墨之妙处，滌除玄鉴，进入悟境。一入悟境，则画可大成也，焕波勉之哉。 

陈传席

2018年5月于中国人民大学

2009年启动山东省山水画晋京展，要求画齐鲁百处名胜古迹。我接受了创作月牙石的任务，在一个酷暑的中午，我拿着为巨幅创作而准备的草稿小样来到问岳楼，热浪滚滚的北京，贾老师用了一个中午，面对着草图，讲了许多许多，抚爱哺育之情，难以忘怀。 

站在海边，身后是浩瀚的大海。 

从贾老师深邃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老师那博大、苍茫、浑厚、深不可测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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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后 记 

一、

我愿意读序言和后记之类的文字。逛书店时，拿起一本书，我都会先读序言和后记，尤其是作者自己写的，然后才决定是否买这本书。因为后记是正文的补充和升华，是作者的心路历程和创作过程。

在昆嵛山深处樱红石语创作基地的一个石头屋子里，深夜，终于画完了这个二十米长卷的最后一段，我感到心力交瘁，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它卷了起来。我没有按原计划再做最后一遍润色，也没有完整地看到全图，呆呆地望着放在桌上的画卷，回忆着为了完成它，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和在空寂的山谷中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觉得自己也有许多的话要说，于是，也学着别人的模样，写一篇后记。

二、

走出石屋，望着山区夜空上的繁星点点和剪影般黝黑高耸的山峰，回望自己学习山水画的漫长过程，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我个人渺小生命和伟大自然一次带有姻缘色彩的际遇。若非如此，世上这么多行业，我偏偏选择了绘画，还逐渐走上了以描绘山川草木的山水画呢？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半个世纪以来，故乡像梦一样时刻萦绕在眼前。那条儿时摸鱼捉虾的小河，那沟壑上茂密的树林，那些让植被遮盖着的水井，那透过嫩绿树叶雾中的阳光，还有朴素的乡音和儿时的玩伴……在那里，有我永远做不完的梦，有诗意、牧歌、欢乐和生活的艰难苦涩合在一起的永远的记忆，在那里，我自由自在地长大……

很小的时候，我跟大人在山地里拔草，抬头向西望去，有一座山峰像在天边一样，傍晚望着金色圆盘一样的太阳缓缓落入山谷，我心中充满着好奇，小小的心里弄不清楚山的那一边是什么样子，我想太阳到他们那边去了，那里一定是金光灿烂，那里的小孩伸手便可摸到太阳。

及至年龄稍大，有了一定的地理知识，明白了太阳并没有落到山那边，但是儿时这个瑰丽的想象，始终留在了脑子里，一直到现在。

上五年级时，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想起小时痴痴地望着太阳下山的情景，便想到山那边看看。我已经知道了那是天福山，我们村就在山脚下，半小时之后，我便绕过了天福山，抬眼向西望去，西边天边上有一座更大更远的山飘在云雾中。有过上五年学的经历，我知道不可能骑自行车到达那么远的地方，但是那一刻，我心中有了一个概念一一远方。

在一个少年的心中，远方充满着神秘、美好，我想，当我有了脚力时，一定要对自己企盼的远方有一个实景实地的踏访。回家问父亲，得知我看到的那座山叫昆嵛山，仍在我故乡的范围之内，并不是我心中的那个远方。

我将信将疑。数十年后，我无数次乘飞机飞过更远的地方，甚至飞向了地球的另一端。

少年时代的远方，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故乡。

三、

1988年秋，我带领一群学生首次踏进了昆嵛山腹地写生。

见到雄伟的大山，自然的伟力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灵！

但由于自己艺术语言的缺乏，使我无法有更深刻地表达感受的能力。站在夕阳西下的荒野里，默想观望，年轻的心里充满了渴望一一人生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中的星斗，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为了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为了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我去献身，去追求……

四、

几十年来，我无数次深入昆嵛山，画了上千幅速写和水墨写生，随着形象素材和精神上的不断积累及年龄的增长，一个较为宏大的创作计划逐渐酝酿成熟，疫情刚有好转，我便带着满脑子的想法和空白宣纸长卷，离开了喧闹的城市进了昆嵛山。

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山峦、田墅。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无数的生命在这里孕育、在繁衍、在生长，在这里，我将得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特别是心灵的安慰。

三十多年来，我画遍了这里的沟沟壑壑，在这里进行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磨练，用最真诚的态度同“她”对话，用澄澈的心灵映照丰富多彩的自然母亲，并为之付出自己全部的情怀。

现在已过中年，数十年的烟尘取走了少年英气，每每念及，心里会有一丝丝酸痛。多少年过去了，回头再看一看旧时的景物，会发现时间过去了很多，但我们的故土却依然年轻，圣经山上那块巨大的月牙石仍在诉说着千年苍桑，山林尤在，绝壁高耸，绿色与裸土并存，枯树与长藤纠扯，自然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永远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物生灵。

走进自然，融入故地，我似乎渐渐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昆嵛山深处的樱红石语创作基地，万籁俱静。《老子》十五章说：“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这两句意思是谁能像浑浊的水流一样停止流动，安静下来慢慢变得澄清？谁可以像草木那样保持长时的静寂，却萌动生机而不息？

我们能否静下来排除浊欲干扰而使自己的胸怀慢慢澄清？又能在安静中开启智慧的大门而稳步进取？

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我可以修我的性，练我的笔，松散的日子又可以厚重起来。

五、

贾又福老师说：“我不敢以突变而求得新奇；我不愿以疯狂表示陶醉；我不推崇朝三暮四，以天天花样翻新代替千锤百炼”。导师的教导使我不敢有丝毫马虎，在庄严内敛的自然母亲面前，我不敢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同她对话。一个寂静的下午，我终于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想到延绵几百公里的昆嵛山要浓缩在一个画卷上，创作的快感充满着心灵。

我凭着几十年的积累，没有事先勾画草图，而是直接在长卷宣纸上放笔直取。随着画卷一点一点地延伸，激情过后便是一笔一墨具体艰苦的工作，它并不怎么浪漫甚至不怎么美好。真正的艺术创作真是像西天取经，需要信徒一样虔诚。艺术的圣殿因华美而矜持，因名贵而远藏，它执意要让每一个朝圣者用无尽的艰辛来换取。

樱红石语写生创作基地的创意和建造者毕可锦是我早年的学生，现在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油画家。他独特的眼光把这个基地建成了极有特色的写生创作休闲场所。

在一个石头房子的二楼里，我开启了一项类似于工程一样的工作。

以每天十小时的工作量，画卷在一点一点地延伸着。早晨起来，深深地呼吸着山区新鲜空气，早饭后，立即进画室，向来自制力很强的我从不磨蹭而使时间莫名其妙地溜走。午睡后下午两点至六点，白天八小时在艰难地向前推进。

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的周亮老师也在这里进行油画写生创作，工作时我们互不打扰，各自在画布和宣纸上折腾。晚上，我们在河边的石桌上，摆上家常小菜和啤酒，山风拂面，仰望满天星斗，寂静的夜间山谷里，回响着我们的谈笑，也消除了一天的疲劳。

晚饭后在山间小路上散步。我们找到了灯火辉煌的城市散步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牛也吹的格外畅快。

晚上九点至十一点，继续在宣纸上耕耘。一片寂静的深山之夜，我那石头屋画室里射出的灯火应该格外耀眼，于是，便有了小学生作文中经常出现的桥段：夜深了，老师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

深山里本来应该空气清新凉爽，而我那石头画屋里却越来越热，下午更是蒸笼一样！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么热，因为脑子在高速运转，精力也高度集中，还有强体力的劳动，顾不得细想，更无法顾及什么文化人的体统脸面，热了只能脱衣服，越脱越少近乎于裸体在挥笔落墨，基本上同一个瓦工师傅在刷墙没什么区别。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为什么这么热了：这屋上面是平顶，还似乎是铁皮，大阳这么一曝晒，再加上这里是个厢房，下午西山太阳射到屋里，上下夹击，这等于是个烤箱啊！我找到毕可锦，愤怒地说：“你这厮是想把老师烤熟了呀”？！谁知这厮无奈地说：“建造时考虑不周，只想着外观了，临时也没什么好的办法解决，老师您先抗着，今晚我请您吃烧烤喝凉啤”……

随着画卷的深入，整体控制是个巨大的难题，我无法看到全貌，只能凭着经验来把握画面。临近尾声时我拿到外面，企图放开审视一下，一阵风吹过来，薄薄的宣纸长卷立即被吹了起来，我急忙按住一头，看着纸卷被风吹在半空中飞舞，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而束手无策！多亏优质宣纸有很强的韧性，再加上这山风大概还没想好怎么刮，不一会儿，随风飘舞的心血之作竟然又落了下来，我连忙收起再也不敢冒这个险了！

六、

带着完成了的画卷回到城里，望着放在画室里厚厚的一卷，走的时候它是一卷白纸，现在里面装满了山山水水。我常常在深夜里呆呆地望着它，回忆着它的诞生过程，却没有勇气打开它，因为我弄不清这是否是一次成功的创作活动。

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到底经历过多少痛苦，只有过来者自知之。我总是有一种企图或者说是妄想：希望能画出同别人不一样也同自己不一样的作品，总是想有冥冥之手为我开启智门。

我听说好的艺术品属天地间本来就有的，只看你有没有夙命可以得到。几十年自然和人生的积淀，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生出一层苔衣来的。尽管我已经竭尽全力，但我那个“企图”或者是“妄想”却还在火星通往地球的路上，难道我真的是没有那个夙命吗？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期待着某天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