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半年来,为了几个展览,我一直在画着,画完一幅,总是有遗憾,似乎是留给下一幅的,于是,一幅一幅不停地画下去。
为了展览效果,为了想象中的鲜花和掌声,还有那个深藏在心底一不留神就会冒出来“想出名”的声名狼藉之念头,我在宣纸上用饱满的激情、色彩和词藻的铺陈弄得画面花团锦簇。
当这些都完成了之后,我突然觉得,似乎是心在飘浮,需要一点东西把它坠住……
曾经我相信脑海中不是零碎的一张张拼图,而是用心去完成的一幅幅美好的图画。一次次罩染色彩,一遍遍修改画面,画到最后我突然发现色彩诠释的信念有点遥远而苍白,有那么点若即若离。当一百多张彩墨小品临近完成时,我几乎无法下笔去实现那最理想的感觉。这一刻,我发觉,也许黑白的水墨才能让躁动不安变得平心静气,才能让实质的强烈感觉变得内敛淡泊,水墨氤氲的情怀,也许会流淌着最初的感动。
于是,当我把色彩斑斓的一百幅彩墨画小品寄往那个江南城市张家港时,我无法预料这些作品是否能够给富饶美丽的江南小城锦上添花,就决定重新打量一下自己心灵的每一个角落,用水墨,去填补内心的另一种需要。
二
为了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春节后一个寒冷的傍晚,我开车向东驶去,那里有一个小山村,是我的家乡。
自从父母去世后,家已经没有了,但是山村还在,就在天福山脚下。
在这里长大的我,依然“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村庄”。元霄节将至,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在了家乡的小路上,路边一排排的小树拖着长长的影子伴随着我回家的步伐。
从事了半辈子艺术工作,自然容易情感泛滥。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不急不缓地打通着灵魂上的梗阻。我这个年龄已经应该没有诗情画意了,但此时此刻,我脑子里还是想起了早年读过的诗句:
“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着月光
月光普照今夜
美丽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这似乎有一点点忧伤,是淡淡的忧伤。
我想起有一首小提琴曲叫《美丽的忧伤》,忧伤就是忧伤,忧伤还会美丽吗?也许会吧。
落日晚霞,霜叶秋林,晓风残月,流浪漂泊,离情别绪,寒夜秋虫,这些都是美的,但也似乎是有一点忧伤。
老实说,我尽管有些多愁善感,有时还有点神经质,但乡愁情结并不十分严重,我曾读过余光中的《乡愁》,“邮票”、“船票”什么的,并没有什么感觉。
所谓故乡,是当你离家远去,回过头来对你老家的称呼。我虽然走的地方很多也走的很远,但并没有从真正意义上离开家乡。工作和生活是在家乡的行政区划之内的城市,所以,不用“邮票”、更不用“船票”,也无所谓“乡愁”。还有,我不愿意回到少年时代那漆黑的夜晚和泥泞的山路上去。自从儿时的某一天不小心知道了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做城市,那里有明亮的电灯和平坦的马路,就无比向往,为了实现到城里去的愿望,我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可是,当我心情不好时,当我创作遇到瓶颈想出去走走时,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天福山。
难道这就是“乡愁”?
三
在创作一个系列作品时,我喜欢写点东西。本来绘画作品已经在说话了,无须文字说明,但是不写,又怎么能对得起上高中时就当语文课代表的青少年时代呀!
喜欢装范的我愿意堆砌词藻,这样才显得有“范”。上初中时有一次心血来潮想写散文诗,自己写不出来就去问当了半辈子中学校长有着很高文化修养的父亲,希望能提供点“雷人”的词汇,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争取把话说明白”。“把话说明白”算什么本事?少年的我基本上认定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是“误人子弟”。
现在自己都到了当姥爷的年龄了,自然就不大好意思再装“范”了,所以有一些抒情句子就不好意思再写出来,而不写出来又觉得不畅快,就打电话请教我一个好朋友,他是文科博士,自然知道究竟。谁知我一问,这哥们一个文科博士竟然爆了粗口:“你***还搞艺术呢!写什么句子还分年龄?你没看黄永玉先生年过花甲还买了一辆只有少女才开的法拉利跑车拉风呢!只要不触犯法律不伤害社会,你想什么就写什么,迂腐”!我虽然读过几本书,算是半个文人,但从没人说我迂腐,这都叫什么事?
四
水墨画总是抒情的,配发的文章也该有诗情画意才好,于是我决定写诗。现代诗不用押韵,分开行就行。
刚写了几行,想起朱光潜先生说,他写诗给朋友看,朋友笑了笑:“你的诗词都来的太容易,你没有下过力,你喜欢取巧,显小聪明。”天哪!我吓了一跳,连美学家朱光潜先生都被人说成“取巧,显小聪明”,还“笑了笑”,那我……还是争取把话说明白吧。
到现在我才明白:“把话说明白”,并不简单,或者说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各种门类的艺术创作之最高境界。
我父亲对我说这句话时的年龄,比我现在还小十几岁!
五
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情感及形象的准备,剩下的问题是:找一个相对独立集中的时间,把它们画出来的,把思想变成形象。
我自然会想到昆嵛山。
收拾画具,打点行装,准备出发时,威海疫情暴发了。
突如其来的疫情,无数的机关干部、医护人员、志愿者日夜战斗在抗疫一线,美丽的滨海城市,正在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抗疫斗争,看到这些,心中充满着感激!我在做核酸检测时,医护人员那疲惫中透着坚毅的眼神,一直深刻地印在脑子里,我放下正准备的创作计划,充满着感情画了一幅《最美战士》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剩下的时间,响应政府号召,居家隔离。
我望着窗外静静的城市发呆,心里默默地祝福着美丽的威海。
我突然想到,这不是一整块的时间吗?除了老婆和隔在家里的小外孙,没有任何人打搅我。不会有人叫我去吃酒吹牛,我自己也不会打电话约朋友们胡吹乱侃。
我非常警觉地想到:当我们战胜疫情重见阳光时,假如隔离的大块时间,都被混混噩噩磨蹭掉了,两手空空出去面对满眼春光,这该是多么令人懊恼的一件事呀?
而这种事是极容易发生的!
于是,我赶快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越过外孙用飞机和坦克及各种兵器组成的封锁线,开始了早就储备好了感情和形象的这一组水墨画的创作。
六
原来想象的是:我在思想上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玩了半辈子毛笔宣纸,对自己的造型能力也颇有自信,应该是很顺利地将自己的感情通过水墨流泻到宣纸上,把居家隔离的日子过成艺术创作的有意义时光。
可是,当我一开笔,就完全不是那么会事儿了!
宣纸上的水墨形象无法和内心感受相契合,尽管师爷李可染先生一再安慰我们:“废画三千”,但我面对着满地的废画,还是抑制不住沮丧!
青少年时代发奋苦读,我向往着这样一个未来:当我五十多岁的时候,风度翩翩地走进教室或某个林荫大道上,头发灰白,满腹经纶,对自己的所思所想,挥写自如,让晚辈们面对着这样一个学者长辈,如沐春风。想想看,这是怎样一个前景啊?为此而付出所有的努力都是有价值的。
而现在,2022年春天,青少年时代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数字,我就坐在当时的那个未来里,头发是花白了,其它的,似乎是还在火星通往地球的路上。
七
居家隔离,时间不受限制,只要有了感觉就画。路遥先生有一本书《早晨从中午开始》,是说他写作《平凡的世界》时的工作状态。我虽然不至于“早晨从中午开始”,但是黑白颠倒也是常有的事。
“即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我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塑造着心中皎洁的意境,终于完成了这组水墨画作品。
在家乡月夜里,我捕捉到的是一种水墨意象,真正画起来,需要什么形象就用什么,并非都是故乡的风景。再说,“人类原本是没有故乡的,所谓的故乡,只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
疫情防控取得了重大成绩,全市已经开始有序恢复正常状态,作品的好坏且不去管它,放下毛笔,走出去,感受室外美好的春天。
2022年3月25日深夜
王焕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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