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北京.北京》是我多年前应邀为一个杂志写的一篇散文,现在看来,仍然是感情比较充沛。
我一个山区出生长大的小子,初次踏入京城,似乎所有的都市信息都在拒绝我。
《麦田里的守望者》里有一句话:“……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我是一个受过正规良好艺术教育的在编教师,当然不能矫情地说什么“卑贱地活着”。但是,年轻的我,为了某种事业,初次踏进北京,的确深深地感觉到:我卑微渺小的愿望,闪烁在都市的万家灯火之中。
我想起德国抒情诗人海涅最后一次出门,去了卢浮宫博物馆,在维纳斯雕像下俯在脚前呆哭得很伤心,他在想:一块石头也会对我同情……
数十年前,当又黑又瘦的我从北京六中招待所地下室里走出来,漫步在长安街上,望着繁华的都市时,我已经知道,没有人会同情你,即使是爱神维纳斯。她不是也怜悯地俯视着脚下的诗人海涅,好像在说:“难道你没有看见,我没有臂膀,不能帮助你吗?”
三十多年一晃而过,2017年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太行山大峡谷一个民宿的房间里望着雨中的夜空发呆。我感觉有些孤独,搞艺术的不就应该情感丰富吗?正打算惆怅一下,拿起电话想找个人聊聊,它却自己响了,原来是杂志社编辑问我文章写的咋样呀?我这才想起还有这事呢!
躺在峡谷民宿的床上,拿着手机,用最笨的手写方式,完成了这篇文章。闲着没事,又发现了旧文,重新整理发表,算是对年轻时代的一个怀念。
王焕波
2022年6月16日晚于威海市文登区中和花园
北京北海公园写生
北京·北京
一、
有一次在北京的一个聚会上,有知名艺术家、我的同学、学生,还有出版商、杂志社编辑等一帮朋友,大家觥筹交错,我二两酒下肚,一不留心就有点大了,牛,照例又是吹的一塌糊涂。
听着有人似乎在夸我一些随笔及创作体会写的不错,立即飘飘然起来。自诩高中时代文科学得如何好,若不考美术,便应该考上某大学中文系等等老一套的吹材,并无什么新意。本来酒后瞎聊我并没在意,谁知在座的一美女编辑却认真起来:"王老师,你们这些艺术家在北京打拼这么多年,终成正果,肯定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酸甜苦辣,有属于自己的心得体验,你写出来,我给你发表,我们正需要这样的稿子"。我一愣,酒醒了一小半:"且慢,是谁发明出打拼这么俗套的词来?我们总是愿意向别人诉说自己受了多少多少苦,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只是别人没那么叫唤而已。我近三十年前来京找贾老师求学,坐硬座火车,要知道那时候小地方的人都没出过远门,我背着书包外出,回来把在京的见闻胡吹海侃一通,同事们都很羡慕的。再说什么叫终成正果?"女编辑举起酒杯:"王老师,这些我不管,你自己的体会总是有的,写不写?给个痛快话呗!"我拿起酒杯一拍桌子一扬脖:"没?没?问题!"
二、
第二天酒一醒,傻了!平日在酒桌上吹牛吹惯了,没想到吹出麻烦来了。写点随笔什么的还凑合,正儿八经的写文章,我岂是那块料啊!
都是吹牛惹的祸,以后再可不敢吹了!
数十年来,因为喜欢绘画,我错过了许多美好时光,也辜负了许多人和事,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就光想着我的画了。北京,作为全国的文化中心,自然是艺术学子心中的向往所在。自年轻时代,我同这个大都市,便有了解不开的情感,要说个人的体会,当然有很多,但是要写出来,我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按照那个美女编辑说的所谓打拼,应该是一个追梦人如何历尽艰辛实现辉煌的励志故事。如果是这样的,男主角应该20出头,虽然很瘦却也英俊潇洒,在某个地下室里日夜苦读。当然也应该遇到一个有钱人的漂亮女儿,这位小姐当然受到良好的教育,肯定仰慕青年的才华和苦读精神,然后就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励志故事......
而我,第一次去找贾老师求学,都快30岁了,既不英俊也不潇洒,又黑又瘦,极其狼狈。所有在北京的人们都没有多看我一眼的,更別提受过良好教育的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了!而当我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贾又福工作室硕士研究生课程班并正式进入工作室当访问学者时,已过不惑之年久矣!
2007年春天,我们中央美术学院贾又福山水画工作室的一干人马到太行山腹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三教河写生,我住在一老乡家的窑洞里,晚上没有电,同房东大娘闲聊,老太太说她也去过北京。我问大娘:"北京好不好?"大娘说:"不好。"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大娘说:"北京太偏远"我一听,立即傻掉了?
可细想起来,这也很正常,在以自己山村家园为中心的老乡心中,千山万水之外的北京,能不偏远吗?
年轻时代的我,只能在书中读到北京(那时电视尚未普及)。我订阅的杂志,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寄过来,源源不断地向我传递着北京的信息,我总是在想,烟波浩渺的渤海湾对面的那个大都市,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
结婚的时候,在当时还不知旅行结婚是个什么东西的情况下,我坚决地带着新婚的妻子去了北京。
北京、北京一一这里不仅是首都,也是辽燕京、金中都、元大都和明清的京都。不难想见,在这块土地上,书写的都是什么样的历史,上演的都是什么样的话剧,聚集的是什么样的人物,积淀的又都是什么样的文化啊!
这里的每一个街区、每一条胡同、每一座旧宅,甚至每一棵古树,都有值得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故事。那些毫不起眼的破旧平房,可能是当年的名流住宅;那些杂乱不堪的荒园大院,也可能是昔日的王府侯门。更遑论闻名遐迩的故宫、景山、天坛、颐和园、圆明园了。
这就是北京:古老而又鲜活,博大而又精深。
新婚北京之行,对北京只是匆匆地一瞥,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但是那个时候,我似乎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这座底蕴深厚的大都市,将会同我将来的艺术生涯产生重要的关系。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山水画坛出现了一组前所未有的形象,同时这些形象又被冠之以《太行丰碑》、《大岳浑成》、《大岳呼声》这样的标题,作品的整体节奏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心理震撼。我注意到了这些作品的作者贾又福先生,当时我正在从基础教学转向山水画学习。贾老师这些崛起的山、浑成的山、铁壁的山、无声的山、怒号的山,正好契合了我年轻时那奋力争脱的心态。
年轻的莽撞使我做出了一个大胆而不可思义的决定:去北京找贾老师求教!
我找出自己的写生装了一大书包, 这些写生是我带着职业高中87级学生昆嵛山实习时的"大作"(大小的大)。当时第一次见到雄伟的大山,年轻的心被彻底地震撼了,于是将六尺整纸直接辅到了地上激情挥写起来,哪里还顾及(也不懂得)中国画写生的基本规律?
四、
数十年过去了,有些事情记忆深刻,但大部分都随着岁月的流失随风飘去。
我这个人有时记忆力似乎很好,表现在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我自己知道记忆力很差,根本背不出几首完整的古诗,通常是同別人说了半天话过后才想起这人是谁。过去这多少年,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很稀薄,没有什么人物、事件或催人泪下的经历,与那位美女编辑所言的所谓的"打拼"更是不搭界。
非要上纲上线的话,这可能跟我所处的时代或者阶层有关。
由于记忆很差使我回忆不出很多细节。好在我爱写,对于记录生活,我有一种近乎于强迫症式的癖好,文字不仅是我记录生活的方式,而是我体验生活的方式。于是,过去很多细微的小事便有了五官和表情,回忆便成为可能。
这次应约写这篇文章,使我不得不去翻看这些数十年前乱写乱画的东西,沉没的世界重新浮现,我又捡回个无数过去的自己。
我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速写本,上面画了一本火车站及列车上的速写及密密麻麻的文字,于是,我便知道了第一次去北京向贾老师求教的许多细节。
五、
1988年的暑假, 我花掉了几乎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张烟台去北京的硬座火车票。那时绿皮车的硬座是真正的硬座,并且座椅的靠被与座面呈垂直状态,坐上去整个腰部全是悬空的,坐到零晨时,差不多就要哭了……
年轻的我有一种初次出远门的冲动,顾不得劳累。随着车轮碾压铁轨的咔嚓声,我的心已飞向了远方(当时的远方)那个古老神秘的都市。
到北京下了火车,我用一种怯生生的眼神打量着这座大都市和都市里忙忙碌碌的人群,立即感到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在众目睽睽下的局促不安。
我住到了西长安街北京六中招待所的一个地下室里,穿过长安街广场就是位于王府井的中央美术学院(以后相当长的时期里,我去北京求学都是住在这里,又便宜又离美院近,直到若干年后经济情况有了彻底的改善)。
进入王府井大街,七拐八拐,我找到了传说中的中央美术学院。
在美院门口,我痴痴地望着题写的校牌发呆。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这座看似普通的院落里那些闪光的名字和那些传世的杰作,心中的崇拜敬仰之情难以言表。
冒着酷暑,我夹着书包坐在美院对面一棵树底下,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他们神情安定自如,目不旁视。我在心里揣摩着他们的身份,觉得他们都无比高大上,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我,搂着装满自己写生的书包倦缩在树底下东张西望,我又一次想到了动物园里的猴子,局促不安地望着周围崇高而陌生的世界。
贾老师的杰作《太行丰碑》就产生在这里。当时贾老师还是年轻画家,才四十多岁,副教授。但我却不知道怎样能找到贾老师给我看画,溜达一会儿坐一会儿,一天过去了。我心里空空地返回西长安街北京六中招待所的地下室里,在胡同口胡乱吃了点晚饭,便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在盘算着明天应该怎么办。
第二天,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漫无目的地瞎逛。在这个茫茫人海的都市里,我望着王府井大街上忙忙碌碌的人群,突然感到十分十分的孤独、十分十分的孤立无援!
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 英国诗人豪斯曼写到:“我,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非我所造的世界上,真是害怕。”
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无法同家人打电话也就没有了倾诉的机会。我也不知今天能否见到贾老师,我来北京的目的是否能达到?我望着高耸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发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呆,然后穿过前门大街离北京站就不远了,我已经看到了北京站的楼顶。
我生出了买火车票直接回去拉倒的念头。
我曾经一度这样想:我这是在追求学问吗?我到北京是来做学问的吗?
以前远看时,就觉得做学问这事多优雅多清高呀。
在我读过的那些民囯知识分子的书中,他们在北京某个四合院或上海某个亭子间里,坐在烟雾缭绕的书房里,紧皱着眉头读那些没有什么用的书。然后可能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梳着“5o4”时期特有的女学生头,穿一件朴素的旗袍,不时地送来一杯茶或简单的问候带着一股清香浅笑着掩门离开。然后继续苦读变成了学者,过着优雅的生活再写上一些渲染自己如何贫困潦倒的文字,这是做学问。
而我呢?在烤的火热的马路上背着书包四处游荡,这算是做的哪门子学问?
在极端孤立无援的恐怖之中, 我只能告诫自己:这就应该是在追求学问。不是有人说距离产生美吗?远看优雅清高的事,近距离接触也许就不是那回事了。不是有学者说过吗:“月亮诱惑过我,但我知道,一旦接近,并不洁白”。
我似乎觉得,这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问题?紧接着,我又安慰自己:毕竟,在所有类型的精神性疾病中,这无疑是最纯洁的一种。
我打消了买火车票返回的决定,黄昏时分,又游荡到了美院门前。
傍晚的北京华灯初上,天安广场和王府井大街上灯火辉煌。从一个小县城来的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我无心去欣赏这京都的夜景,徘徊在中央美院家属宿舍的楼下,望着高高楼窗射出的灯光,似乎每个窗户都在拒绝着我,心情之孤立、无助、渴望,难以言表。
最后咬咬牙,终于上了8楼,敲开了早已打听好了的贾老师的家门。
我记得是师母开的门,说明来意后,我现在记不清当时师母是说贾老师不在家还是不方便,反正是没见着贾老师。(前几年师母和贾云娣老师来文登度假,我们闲聊时谈起此事,师母说她也记不得了。我开玩笑说:“师母您是不是看着我不怎么像好人"?师母说那时贾老师刚刚在社会上有了一点名气,来找的人很多,她也记不住细节了。我们在聊着这件事时,时间已过去近三十年了)。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去敲贾老师的家门,但是我又不想就这样买车票返回。每天没心思去逛北京城,没事干就在美院同家属楼那个小铁门那里坐着,盛夏的北京热浪滚滚,我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我得赶紧声明一下,我这可不是向现在的青年人进行什么励志教育,更与"打拼"没半毛钱关系。我当时根本就不知为什么没回来而始终在那里等,也许怕没法同老婆孩子交待,也许怕回来没有吹牛的资本,更重要的当然还是想找贾老师看画,反正没回来,在那等了四五天。
终于有一天晚上七点左右,贾老师去王府井药店买药,我急忙迎了上去。也许是我那又黑又瘦满身是汗的虔诚态度感动了贾老师,也许贾老师看着我不怎么像坏人,贾老师竟答应八点以后去他家里给我看画!
望着贾老师的背影,我特别特别想跳起来大喊大叫!
我把我那些写生"大作"铺到贾老师地上,不知贾老师当时是什么表情,现在想老师肯定也是想哭了或哭笑不得。几十年过去了,很多细节都忘了,但贾老师说的这句话我一直印象深刻,包括当时贾老师那认真的表情都记得很清楚:"你回去认真画,认真画了再拿来给我看"。还说了一些大意是:你这么远费了这么多劲来找我看画,而你的这些画画得太马虎了,我无法说什么,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
当时年轻的心理,希望贾老师能指点迷津,出点妙招,一下子解决问题使画艺猛进。(潜意识里也有走捷径攀附名家的想法)没想到费尽周折只弄到了三字:"认真画"。
贾老师的这三字使得我长达数十年苦读无期。
多年后,追求艺术的虔诚之心带我走遍了世界各地
数十年过去了,已年过半百的我从”认真画“这三个字里获得了大量的资源。正像师爷李可染先生说的”实者慧“。
当然认真画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却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基础。
此后几乎每年我都去北京拿画给贾老师看。(逐渐硬座变成了硬卧,硬卧变成了飞机;地下室也变成了星级酒店)在贾老师的指导下,我走向了一条专诚而严谨的学习道路,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面貌, 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参加了十几次国家级展览并加入了中国美术家协会。
直到我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贾又福山水画工作室硕士研究生课程班,2006年进入工作室访问学者并于中央美院附近买下了房子建立了画室,这种往返北京的求学之路才宣告结束。
六、
女儿六岁那年,暑假里的一天,她爬在炕沿上看电视。看到广场,突然问我:“爸爸,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吗?”当时我正为别人画了一个洗衣机广告挣了几百块钱,当即说:“我明天就领你去看看这个地方。”
第二天晚上,我们父女俩就已经坐在烟台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硬座上了。
这种说走就走的行为在那时简直是另一种生物。
我这种随性张扬的性格成就了一些事情也造成了很多问题,往好里说是有激情有个性,其实根本就是二虎气在作怪。
火车上拥挤不堪。六岁的女儿胖乎乎的,开始我还能抱着她,一会儿就受不了了。邻座的一位大嫂问我:“这位兄弟有什么要紧的事,一个大男人带这么小的孩子出远门?”当她得知我因一时兴起带着孩子去看时,惊讶地看了我几秒钟,肯定认为我是外星人或神经不太正常。她拿出了一个小的毛巾被让我给孩子坐在地下,我干脆将她卷起来塞到了车座底下。这小家伙开始还不愿意,伸出头想爬起来,我用腿一挡便堵了回去。小孩子火车一晃悠一会就睡着了。
我在硬座上撑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只见脚底下露出了一个脏乎乎的小脸在问我:“爸爸,这是哪里呀?”睡了一宿的孩子自然神气十足,减轻了我不少负担。
当时我己经多次去过北京,每个假期都会拿一包画去给贾老师看,贾老师每次都肯定了进步并指出问题,使我一步步走向了山水画创作的正确道路,最起码不敢随性地瞎画了。这次当然也不会浪费一次北京之行。
我领着女儿走在长安街上,她终于看到了电视上的,兴奋地又跑又跳。大暑天的广场上炽热难耐,我牵着她走进了北京饭店,穿过饭店的走廊从东门出去可以进入王府井大街再去中央美术学院。我看到了这个著名饭店里悠然自得的人们,在凉爽的空气里,西装革履的男士和衣着时髦得体举止优雅散发着香气在我眼里根本就是神仙姐姐的女士们,我觉得他们都是天外来客,同巨大的玻璃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炽热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轻的我做了一项重大决定,要带女儿在这个饭店来上一顿!
我们爷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年轻貌美的服务员过来递上了菜单,尽管每看一个菜的价格都令我心惊肉跳,但我还是学着别人的模样,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点了几个菜两碗米饭还有小孩愿喝的我叫不上名字的饮料,然后人模人样地像饭店里的其他人一样一边看着热浪滚滚的长安街上的人群,一边慢慢地吃着少的可怜的食物。
我必须学着别人的模样小声同还不怎么懂事的女儿说话,其实我特别特别地想大叫一声。
我极力地装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在这个五星级大饭店里似乎举止很上流社会的样子,但是我相信饭店里的人们肯定会看出我的局促不安。
结账时,美女服务员轻启朱唇口吐莺声,我还是差点哭了,这一顿饭花掉了七十多块钱,几乎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女儿则高兴地在大厅里到处乱跑,在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镜子照映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印。
我领着她往外走时,这孩子仰起小脸对我说:“爸爸,这个地方真好,我们还来。”我摸着她那胖胖的小脑袋带着哭腔对她说:“好孩子,这地方不好,吃不饱。你看我们住那地下室上面胡同口那个胖奶奶卖的摊饼,里面还有一个鸡蛋,多好呀!”
七、
1999年,我在报上看到了中国艺术博览会的广告,那时候我己经画了不少作品,也常听到谁谁谁在艺术博览会上一炮走红的若干新闻。为了求证一下自己的作品在社会中的反映,我交了近乎于一年工资收入的巨额展位费,夹着画作,兴致勃勃地坐上了烟台至北京的绿皮火车。
国际展览中心巨大的展厅被分割成若干小空间,我找到了写着我名字属于我的那个小空间,抬眼望望四周临时搭建的展板,用透明胶将我带来的一卷画找了几幅粘在展板上,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
我突然觉得这十分类似贸易市场摆摊的,与自己心目中高贵的艺术似乎不怎么搭调。尽管大厅的广播里播放通知时总是说“各位参展艺术家们........”
展厅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开展的第一天,一个外国人没有还价干净利索地买走了我的一幅四尺三开小画。我立刻欣喜若狂,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前途似乎已经十分光明了,全然不知后面五天的苦熬……
展厅里依然热闹。都市里的红男绿女们迈着悠闲的步伐带着高傲的神气在观看着、品评着。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挨个看着他们,到了第五天,再也没有一幅作品成交,我己经彻底失望了!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心情还十分清晰历历在目。
我在很多文章里说过,我画画的原始动力绝对不是金钱,艺术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高贵的。八十年代初刚上学时从来没有把我喜爱的绘画与金钱拉上什么关系,甚至认为只要扯上关系,艺术就一定是低俗的!
但是现在,面对着巨大的经济压力,望着展板上自己充满情感花了无数心血画出来的那些作品,内心极度郁闷。
应该每天换下展了一天的画重挂新的,但是后两天我己经没有那个心情了。
本来我们小家庭双职工有固定工资,小日子过得也蛮不错的,而我却偏偏动用了近一年的工资收入来参加博览会!
我望着展板上的画作发呆,回忆着它们的创作过程,已经没有心情同来展位看画的人打讪了,只盼着博览会赶快结束我好收拾东西回家就是。
此时此刻,我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自幼便喜爱绘画,一直画到现在,我实在不想更不愿意同它们拉上金钱的关系。年轻时读书中的艺术大师就是心中的神圣,我根本无法理解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会为了争夺教堂里的一面墙壁而大打出手。现在,我似乎有点理解卡拉瓦乔为什么要动刀子了。
早年曾听到一饱学的前辈说过:“我们虽然是经济上的穷光蛋,但我们是知识上的富翁!”神情激动近乎于咆哮,年轻的我立马心生崇拜。现在我闲着没事脑子里一遍遍翻着读过的书,竟然沮丧地发现:知识上的富翁几乎很少或者根本没有经济上的穷光蛋!
除非你学的是没有用的知识或者是自认为自己有知识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想到这些,我不禁浑身彻骨冰凉!
我看到我画上有一方压角章“富贵与我如浮云”,越看越觉得滑稽搞笑!年纪轻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富贵长什么样,怎么会做作地使用这么一句印文呢?还觉得很上档次清高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丹青不知老将至 ,富贵于我如浮云”是杜甫赠曹霸的诗句,杜老爷子称赞曹霸情操高尚,不慕荣利,看待富贵荣华有如浮云一样淡薄。
但是,曹霸是谁呀!且不说他出身名门贵族,盛年时,已成为名满天下的画家。权贵高门争相求取他的手笔,同时引起了唐玄宗的注意,要求曹霸作画并安排十名仕女服侍,画作完成,赏赐马百匹、良田万顷。
这是什么阵势?这样才能发出“富贵与我如浮云”的感慨呀!
假如现在有哪个国家总统邀请我去作画,然后派十个美女服务员磨墨理纸倒茶送水,各部委争相求得墨宝应接不暇,我却一直反复要求回到家乡潜心作画,这才是“富贵与我如浮云”。
而我现在坐在这里除了爱人打电话安慰不要上火之外再也没人搭理,连一个小县城里的最高领导人都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竟然同杜老爷子的这名句扯上关系,还自以为是地盖到画面上,这脑袋得让门挤成什么样啊!
我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熬着,终于等到最后的一天,所有参展的人都在撤展,我把画作一张一张地从墙上拿下来扔在地上,心情十分沮丧.,看着周围忙碌的人们,我差不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
正在这时,身后一个南方口音响起来:“王老四(师),这画卖吗?多少钱一平尺?”我转过身一看,一个衣着整齐讲究,周身装备精良的中年男人同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在展位上。我己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这几天来看画的、问价的多着呢,夸奖声倒也听了不少,但我那一年的工资哪弄去?于是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卖?不卖来这干嘛?”反正也卖不出去,我就将心理价位翻了一番报给他,谁知他说:“我不懂画,但是我会卖画,你便宜一下,我拿回去试试。”我一听有门,立即从凳子上跳下来,接过他的名片一看:台湾昱品文化有限公司董事长、洪自安。立即笑起来同洪先生握手。(我估计我当时笑的神态会很难看。当年两岸关系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大陆经济也正处于初步发展中,港台同胞很受待见的)
我深知自己还没有修炼到“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粪土。于是明知道自己笑得比汉奸还难看,仍然送上热气腾腾的笑脸热情地接待他们。
洪先生说,他在台湾开画廊,这次来主要是找合作的艺术家。这几天一直在观望我,认为整个展厅里我的山水是较好的,(当时他好像说的是“最好的”)想拿一些回去试试。我大喜过望,心想您早点告诉我,我这几天不就不用遭罪了吗?
洪先生同我商量了一个合适的价格,我拿出所有的一大卷作品供他们挑选,洪先生说:“不用挑了,全部拿走”。
我差点晕过去!
我庆幸自己在上帝他老人家数到“九”时站了起来。
以我张扬的性格再加上当时三十多岁,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洪先生请客在他住的五星级酒店吃了一顿酒,摇摇晃晃地返回我的小馆子,立即将返回的火车票换成了飞机票!
洪先生回去后我的画很快卖掉,于是专程飞来威海同我商量,从此开始了我们长达八年的合作。
这次博览会上的相遇,使我的艺术创作真正走向了社会,也是对数十年艰苦努力的肯定。
以后我也分别在上海、北京、巴黎参加过很多次的艺术博览会,但是这次误打误撞的北京中国艺术博览会,却给了我最深刻的印象并对我以后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八、
每年一两次去找贾老师看画,使我的作品有了长足的进步,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个性特征,贾老师还寄来了亲笔题写的《观化》二字鼓励。
但是要想再提高一步,非要经过更加系统严格的训练不可。
我在《美术观察》杂志上看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贾又福工作室硕士研究生课程班的招生简章,便打电话给贾老师要报考。(老实说我给贾老师打电话是有私心小心眼的。)贾老师在电话里亲切地对我说:“我可以告诉你考试内容:素描半身像、国画写生、国画创作、艺术概论,你认真准备吧。”
放下电话,我心说:贾老师真是搞笑,这些招生简章里都有,公开发表了都,您老这不是白说了吗?知道这样,我就不劳您老爷子大驾了。
多年的接触,我也知道贾老师的性格,要找这老先生求情录取,还不如不说呢!只能按照考试的科目认真准备了。
经过几个月的精心准备,我怀着愉快的心情飞到了北京。
功夫??负有心人,结果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考取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贾又福工作室硕士研究生课程班。
自此,北京,这座古老的大都市,又一次洒下了我艰苦努力学习的汗水。在这个“又笨又慢”的工作室里,我经历了“临摹、写生、创作”三位一体的异常严格的正规的训练。
九月份一开学,我们全体学生便由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李铁生老师带领奔赴太行山高家台写生。我自以为已经画了多年写生,于是十分熟练地画了一幅,同学们也夸奖画得很好,一路得意洋洋地回到住地,在老乡院子里,我趁着晚饭前人正多的时候将画放在地上,等着李老师表扬。
李老师看了一阵说:“你这山石是平的,树根本就是在画连环画。太概念、太熟练,没有认真观察,这种写生,不动脑子概念化的画多少也没有用!”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问题太多。这幅写生不行。”
我立即懵圈了!
李老师贯彻贾老师的写生理念,毫不留情地批评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终生难忘!
我再也不敢拿过笔不经过认真观察仅凭借着自己的经验画了,再也不敢漫不经心地同庄严肃穆的高山大壑对话了。
自此以后,开启了严谨、认真、扎实的写生之旅。在我的记忆里,我似乎从来没有被老师表扬过,每天写生回来及时给老师看画,有时晚上老师没看到,我便早早地等在老师房间门口,老师起床一出门便把画夹递过去,被老师“骂”了一顿,回来望着天花板反思,然后又背着画板上山.......就是这样,一步步,一寸一寸地艰难地爬行,身后自然会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脚印。
在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学习期间,我们几个同学在雍和宫大街交道口北三条崇实宾馆租了几间地下室,开始了不分昼夜的刻苦学习(地下室里本来就无所谓昼夜)。每逢周末,酒仙师兄老邓便带领我们在胡同口的小店里,几杯小酒下肚,于是老北京胡同里,便多了几个摇摇晃晃哼着小曲的中年老学生。
我们住的周边,是以前王公贵族的宅邸,每逢周日或节假日,我们便会在这些宅院里写生。
在这里,一不留神就会同历史碰在一起。
有一次,我们在画一个院落,尽管已经年代久远,但仍然能感觉到它曾经的辉煌。听说是一个公主府,我望着院中的石辅路面,想着曾经的彩袖莲步、红泥香径,正发着呆,师兄老邓知道我又在胡思乱想,跟我吼了一声:“小王八蛋又发什么神经?这个公主八十多岁了,还瘫在床上,赶快画画!”我这一听,大煞风景,眼前的娇嗔莺啼,粉面盈香全都随风飘散,还乱想什么?赶快画吧!
这些大量园林写生,全部发表在山东音像出版社出版的《王焕波写生作品集》里。
那个胡同,洒下了我们辛勤努力的汗水,有努力探索艺术无尽的烦恼也有几多欢乐。直到现在,每每路过时,我总是深情地看上几眼。
时光,已匆匆走过十年了。
在贾老师的严格要求下,工作室导师的辛勤耕耘还有自己的刻苦努力,无论艺术创作还是眼界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成为工作室访问学者,贾又福山水画研究会理事,参加了一系列工作室的重大学术展览;还荣幸地被北京大学传统艺术文化研究所聘为研究员。
我终于在中央美术学院北面不远的地方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画室,在这个古老又充满活力的数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有了自己的方寸之地。
2010年我再次进入中央美术学院贾又福工作室高研班深造时,便有退休了的妻子饭菜伺侯,女儿每天乘地铁上下班,妻子还带着花镜帮助打印了数十万字的论文、随笔、散文等,虽是“老秘”倒也惬意。
九、
去年夏天在太行山大峡谷写生,正画着,突然从一个画友手机
跳出来一个苍凉沙哑的声音:
北京北京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
我似乎听到了他烛骨般的心跳
我在这里欢笑我也在这里哭泣........
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
找寻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
北京北京
听着听着,我差点听哭了!
歌词的确写出了在北京奋斗的深刻感受,再加上声嘶力歇地眼看就活不下去了的演唱,确实打动了同样也在北京洒下汗水的我之内心。但也过于凄凉了,又是死又是埋又是奄奄一息的,干嘛呀这是?
十、
都市是一个被肆意修饰的土地,过一段时间我们肯定会逃离它,浮出水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但是我却离不开都市,那里有无与伦比的优越的文化资源、便利的生活,有奋斗的足迹和亲爱的家人.........
现在,已是深夜。我又躺在南太行大峡谷一个风情小镇的老乡家庭旅馆的床上,听着外面的细雨敲窗拿着手机在乱翻,突然发现一条信息,一个愿意读书的朋友正在玩味伤感,并问我伤感吗?我说我现在太忙没时间伤感。
我爬到窗上,望着窗外黝黑的高山、树木、房屋,听着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能看到的东西很少,可似乎又能看得很远。
都说夜雨中容易产生诗,我心中竟然也贮足了诗意,而麻烦的是我没有诗人的才情,写不出一句诗。现在寂寥的峡谷里风声雨声河水声,世俗的喧嚣一时被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被雨声统一的宁定。
我在回忆着过去,几乎找不到什么诗意。应邀写的这篇文章人家在催稿已经不能再拖了,有人说在夜雨中挑灯作文,文字滋润蕴藉,但愿如此。
2017年7月18日深夜于南太行林虑山大峡谷
山村里长大的孩子连小县城都向往,更遑论都市?上世纪80年代中期,旅行结婚还是个传说,我就领着新婚的妻子利用婚假去了北京,见到了。
1988年,我应邀赴京参加了一个百米长卷的创作活动,在北京长城饭店同一些著名艺术家共进晚餐。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表演艺术家、老戏骨蓝天野先生、著名艺术家唐国强先生。这不是偶然碰到强行合影,而是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现在想想看,年轻的时候还是挺牛的。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五星级酒店。
与恩师中央美术学院贾又福教授在北京燕山写生留影
画了一个洗衣机广告,赚了二百元钱,领着六岁的女儿去逛古都北京
多年后女儿开始了正规素描训练,这是高三时期素描作业
十几年后的2000年春,我应邀赴法国巴黎举办山水画展,并参观考察了许多著名的博物馆,游历了欧洲,终于飞出了家乡,飞出了国门。北京,其实离我们家乡胶东并不遥远。
1999年,应邀赴京参加文化部主办的中国艺术博览会。
2007年应邀参加北京大学第四届文化艺术节,与时任北大校长许智宏院士在一起
多年后,追求艺术的虔诚之心带我走遍了世界各地。
飞越千山万水,站在大洋彼岸心潮澎湃,宽阔的太平洋不知能否打开更广阔的视野。
2006年,与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著名艺术家常书鸿女儿常沙娜教授在香港。
贾又福老师,慈父,恩师
中国美术馆,贾又福教授从艺50周年纪念展会上,我有丈二对开画作参展
天福山角下的那个小山村,父母去逝后,家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但是我仍然会常常想起它。特别是春节期间,天空飘着雪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怀念“那个空虚而寒冷的村庄”。
北京园林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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